互联网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格子衫,稠密的头发,双肩包,男。
写代码的人,傍午黄昏散了工,每每三两人,背着手,沿着软件园溜达一圈。
倘肯花点钱,便还会走到星巴克,买一杯咖啡,那样便能再多摸几分钟的鱼。
我从十九岁起,便在软件园的星巴克打工,老板说,看着还算娟秀,就让我去收银。
我从此便成为了收银员。
老板是一副凶脸孔,顾客们谈话也很小声,教人活跃不得。
只有孔乙己到店,才能够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衣着格子衫,背着双肩包,头发曾经简直没有的人。
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创痕。
一部乱蓬蓬的稠密的头发,穿的虽格子衫,也是又脏又破,仿佛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
他对人谈话,总是满口闭环,打法,倒逼,落地。
教人半懂不懂的。
因为他姓孔,他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小孩儿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顾客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写了新 BUG 了!”
他不答复,对我说,“一杯摩卡星冰乐,中杯。”
便摸出 35 块零钱。
他们又成心的高声嚷道,“你肯定又搞出资损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背了故障,被老板骂。”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辩论道,“同时公布 10 个服务……10 个服务!公布失败没有及时回滚……,能算故障?”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方法论”,什么“组合拳”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
店内外充斥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议论,孔乙己原来也当过领导,然而最终还是开张了。
于是人到中年,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
幸亏代码写的还算不错,便进了一家守业公司,混一口饭吃。
惋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情商不高。
常常做不到几天,便得罪老板。
如是几次,工作也越发难找了。
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做些外包的事。
但他在这里,操行却比他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
尽管间或没有现钱,临时记在账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账上拭去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杯咖啡,涨红的脸色慢慢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当过领导么?”
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二线公司也进不去呢?”
孔乙己立即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
这回可是全是“价值转化”,“后果导向”之类,齐全听不懂了。
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斥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能够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指责的。
而且老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
孔乙己本人晓得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谈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看过《Java 编程思维》么?”
我略略点一拍板。
他说,“读过,……我便考你一考。怎么赋能新产品?”
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
便回过脸去,不再理睬。
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罢?……我教给你,记着!这样做,未来做领导的时候,要用。”
我暗想我还在星巴克打工,只是个收银员而已,而且咱们这里也不须要程序员,更不须要领导。
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买通信息屏障,聚焦用户感知赛道,复用打法达成长久收益,抽离透传归因剖析,最初作为抓手为产品赋能吗?”
孔乙己显出极快乐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拍板说,“对呀对呀!……赋能还有 4 种形式,你晓得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
孔乙己刚关上电脑,想看看 CSDN,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可惜的样子。
有几回,旁边的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
他便教他们方法论。
孩子听不懂,然而依然不散,只是眼睛看着他的咖啡。
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咖啡罩住,弯腰上来说道,“不多了,我曾经不多了。”
直起身又看一看,本人点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他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概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缓缓的算账,突然说,“孔乙己短暂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
我才也感觉他确实短暂没有来了。
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就业很久了。”
掌柜说,“哦!”
“他总仍旧是加班。这一回,是本人发昏,竟怼到 CEO 头上了。他一个 P5,得罪的起么?”
“起初怎么样?”
“怎么样?先写检讨,起初是通报批评,最初被解雇,连抵偿都没有。”
“起初呢?”
“怎么?……谁知道?许是回老家了。”
老板也不再问,依然缓缓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尽管店里终日开着空调,也须穿上棉袄了。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
突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杯摩卡。”
这声音尽管极低,却很耳熟。
看时又全没有人。
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
他脸上黑而且瘦,曾经不成样子。
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上面垫一个蒲团,用麻绳在肩上挂住。
见了我,又说道,“一杯摩卡。”
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
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金,咖啡不要加冰。”
掌柜依然同平时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骂领导了!”
但他这回却不非常辩白,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骂人,怎么被开革了?”
孔乙己低声说道,“辞职,辞职,辞……”
他的眼色,很像请求老板,不要再提。
此时曾经汇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
我拿着咖啡,端出去,放在门槛上。
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些零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灰,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
不一会,他喝完咖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缓缓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短暂没有看见孔乙己。
到了年关,老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
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
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当初终于没有见——大概孔乙己确实回老家了。